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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英雄无泪

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


爱的本身并没有错。无论任何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都不是错。

“我们当然也要唱下去。”高渐飞忽然挺起胸膛大声说,“虽然我们唱的跟她不同,可是我们一定也要唱下去,一直唱到死。”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

对每一件事他都非常讲究挑剔,做的每一件事都经过精密计划,绝不肯多浪费一分力气,也不会有一点疏忽,就连这些生活上的细节都不例外。这就是卓东来。他能够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他是这么样一个人。

他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任何一点错误,任何一点微小的错误,都可能会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大错,那时不但他自己必将悔恨终生,他的主人也要受到连累,甚至连江湖中的大局都会因此而改变。更重要的是,他绝不能让司马超群如日中天的事业和声名,受到一点打击和损害。一个已渐渐成为江湖豪杰心目中偶像的人,无论做任何事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卓东来这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两件事,就是“错误”和“失败”

“雄狮”朱猛阴鸷沉猛,冷酷无情,是个极不好惹的人,而且言出必行,如果他说他要不择手段去对付一个人,那么无论什么样的手段他都会用得出来。为了达到目的,就算要他拿雄狮堂属下子弟的三千八百颗头颅去换,他也在所不惜。他平生最钟爱的一个女人叫花舞。花舞不但人美,舞姿更美。天下最懂得欣赏女人的世袭一等侯狄青麟,还没有死于离别钩之下的时候,在看到花舞一舞时,居然变得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别人问他的感觉如何,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叹息着说道:“我没有话说,我从来没有想到凡人身上会有这么样一双腿,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

司马超群用一块柔软的丝巾把刀锋擦得雪亮,然后才问卓东来。“你没有见过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来了?”“我知道。”卓东来淡淡地说,“因为我知道,所以我就知道。”这算是什么回答?这种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谁也不会觉得满意的。司马超群却已经很满意了。因为这是卓东来说出来的,他相信卓东来的判断力,正如他相信木盘里这把刀是可以割肉的一样。

他喜欢人,可是他要杀人。他并不喜欢杀人,可是他要杀人。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使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孙通其实不应该叫孙通。他应该叫孙挡。因为卓东来曾经在很多人面前称赞过他:“孙通的年纪虽然不大,可是无论什么人来了,他都可以挡一挡;无论什么事发生,他也可以挡一挡,而且一定可以挡得住。”

“每个人都难免会有危险困难的时候,我也不例外。”黑衣人淡淡地说,“将来你也会有这种时候的,可是你永远都无法预料那时是谁会去救你,就正如现在你也不知道将来会有些什么人要死在你手里一样。”“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死在我的剑下。”小高说,“死在我剑下的人,都早已把性命献身于剑,就像我一样,如果我死在他们的剑下,我死而无怨。”

“因为对手不同,所用的武器和招式也不同,所以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判断出要用什么形式的武器才能制住你的对手。”黑衣人说,“在对方还没有出手前,你就要算准,应该用哪几件东西拼成一种什么样的武器,而且还要在对方出手前将它完成,只要慢了一步,就可能死在对方手下。”

“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小高说,“可是我总觉得你这个人好像一直都是活在阴影里的,不管你用哪种面目出现,好像都只有在阴影中出现。”他叹了口气:“你虽然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天下无双的武功,可是有时候我却觉得你的日子过得还没有我愉快,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很同情你。”黑衣人看着他,瞳孔里的寒光忽然散开,散成了一团朦朦胧胧的光影,散成了一片虚无。“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我也有权选择我的。”小高说,“我要活在太阳下,就算我要杀人,我也会堂堂正正地去向他挑战,跟他公公平平地争一个胜负。”

她无疑是个极美的女人。小高第一次用湿布把她脸上的煤灰和冷汗都擦干净了的时候,就发现她不但有一双极美的腿,容貌也极美。可是如果有人说小高已经在喜欢她了,所以才会留下来,小高是死也不会承认的。他的心目中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女人,他一直认为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只不过好像是一粒稗子在一大锅白饭里的地位一样。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她处境的悲惨?还是为了那一双虽然默默无言,却充满了感激和恳求的眼睛?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岂非本来就是第三者永远无法了解,也无法解释的?

她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她轻抚着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也会让出个地方来让我躺一躺。”他让出个地方,她就躺了下去,躺在他身边,躺在他的怀抱里。所有一切事的发生都那么自然,就好像春雨滋润大地时,万物都一定会生长那么自然。那么自然,那么美,美得让人心醉。

“你在这里站了两天一夜,就为了要把这张帖子交给我?”“是。”“你有没有想到过,如果你把它留在柜台,我也一样能看得到?”“小人没有去想,”孙达说,“有很多事小人都从来没有去想过,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小高又笑了。“对,你说得对。”他接过拜帖,“以后我一定也要学学你。”

他对自己有信心,对他身边的人也有信心。“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回来的。”小高对她说,“也许你还没有睡醒我就已经回来了。”但是她却问他:“我为什么要等你回来?为什么不能跟你去?”“因为你是个女人,女人通常都比较容易紧张。”小高说,“我和司马超群交手,生死胜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你看到一定会紧张。”他说:“你紧张,我就会紧张,我紧张,我就会死。”“你能不能找一个不会紧张的人陪你去,也好在旁边照顾你?”“不能。”

森森剑气,萧萧易水;英雄无泪,化作碧血。

浪子三唱,只唱英雄;浪子无根,英雄无泪。

“此剑出炉时,那位大师就已看出剑上的凶兆,一种无法可解的凶兆,所以他忍不住流下泪来,滴落在这柄剑上,化作了泪痕。”“剑锋上的泪痕就是这么样来的?”“是。”“那位大师既然已看出它的凶煞,为什么不索性毁了它?”“因为这柄剑铸造得实在太完美。”他问小高,“有谁能忍心下得了手,把自己一生心血化成的精粹毁于一旦?”他又说:“何况剑已出炉,已成神器,就算能毁了它的形,也毁不了它的神了,迟早总有一天,它的预兆,还是会灵验。”小高居然明白他的意思:“天地间本来就有些事是永远无法消灭的。”

“朋友”这两个字的意义他虽然不能完全了解,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交过朋友。可是他有一股气。一股侠气,一股血气,一股义气。——就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些人有这么样一股气,所以正义才能击败邪恶,人类才能永远存在。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红尘间,悲伤事,已太多。浪子为君歌一曲,劝君切莫把泪流,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

钉鞋嗫嚅着,又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道:“高大少,有句话小人不知道该不该说。”“你说。”“每个人都应该关心别人的,可是为了别人折磨自己就不对了。”钉鞋说,“那样子反而会让他关心的人伤心失望的。”

卓东来眼中带着深思之色,沉默了很久之后才慢慢地说:“有些树木在冬天看来好像已完全枯死,可是一到了春天,接受了春风雨水暖气和阳光的滋润后,忽然又变得有了生机,又抽出了绿芽,长出了新叶。”他的声音仿佛很遥远:“有些朋友对人的影响,就好像春风雨水暖气和阳光一样。”卓东来说,“对朱猛来说,高渐飞好像就是这一类的朋友。”司马超群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确实是的,不管对什么人来说都一样。”

司马又说:“被蔡崇以高价聘来的那些人,当然更不会出手的。”“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有价钱的人,”司马说,“蔡崇能收买他们,朱猛也一样能收买。”他的声音里充满不屑:“一个人如果有价钱,就不值钱了,连一文都不值。”

细雪霏霏,小门半开,卓东来已经走出去,蝶舞已经准备关门了。只要把这道门关上,这地方就好像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她只希望永远不要有人再来敲门,让她和那个老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因为她对外面的那个世界已经完全没有企望,完全没有留恋。因为她的心已死,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副麻木的躯壳和一双腿。她的这双腿就好像是象的牙、麝的香、羚羊的角,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宝贵珍惜的一部分,也是她所有一切不幸的根源。——如果没有这么样一双腿,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些?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春去又春来,花开又花落;到了离别时,有谁能留下?

爱的本身并没有错。无论任何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都不是错。他爱上蝶舞时,根本不知道蝶舞是朱猛的女人,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可是每当他想起朱猛看到蝶舞时面上的表情,他心里就会有种刀割般的歉疚悔恨之意。所以他走了。他本来也想扑过去,抱住血泊中的蝶舞,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抛开,抱住这个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照顾她一辈子,爱她一辈子,不管她的腿是不是断了,都一样爱她。可是朱猛已经先扑过去抱住了她,所以他就默默地走了。他只有走。

“每个人身上都有条看不见的绳子,他一生中大部分时候也都是被这条绳子紧紧绑住的。”萧泪血说,“有些人的绳子是家庭妻子儿女,有些人的绳子是钱财事业责任。”他也凝视着小高:“你和朱猛这一类的人,虽然不会被这一类的绳子绑住,可是你们也有你们自己为自己做出来的绳子。”“感情。”萧泪血说,“你们都太重感情,这就是你们的绳子。”

头可断,血可流,精神却永远不能屈服,也永远不会毁灭。这就是江湖男儿的义气,这就是江湖男儿的血性。

人生自古谁无死,死,死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男子汉的尊严和义气,却是绝对不容任何人损伤的。

去者已去,此情未绝;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宝髻匆匆梳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远山已冷,青冢已冷,人也在冷风中,可是胸中却都有一股热血。这股热血是永远冷不了的。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人胸中有这么样一股永远冷不了的热血,所以我们心中就应该永无畏惧,因为我们应该知道,只要人们胸中还有这一股热血存在,正义就必然常存。这一点必定要强调,因为这就是义的精

我们已经是朋友?”“是的。”朱猛大声道,“从今日起,你我不妨将昔日的怨仇一笔勾销。”司马大笑。“好,好极了!”“你我一日为友,终生为友。”朱猛厉声道,“只要我朱猛不死,如违此约,人神共殛。”司马超群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你放心,我们都死不了的。”这股热血就像是一股火焰,又燃起了他们的豪气,连他们生命中最后一分潜力都已被引发燃烧。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寂寞。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一个朋友,一个同生共死,生死不渝的朋友。人生至此,死有何憾?

一个人自己做错了事,却将错误发生的原因归咎到别人身上,自己心里非但没有悔疚,反而充满了仇恨,反而要去对别人报复。这种行为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弱点之一。一个人为了自己做错了事,而去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这种心理也是一样的。自私,就连圣贤仙佛都很难勘破这一关,何况凡人?

他忽然想到吴婉这样做很可能只不过是因为深爱司马,已经爱得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了。爱到了这种程度,爱成了这种方式,爱到终极时,就是毁灭。所以她就自己毁了,不但毁了自己,也要毁灭她所爱的。司马能了解这一点,所以至死都不怨她。

朱猛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想到卓东来是这么样一个人,这么骄傲。因为他也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如果充满了自卑,往往就会变成一个最骄傲的人。何况卓东来的手里还有“泪痕”。

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