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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浩荡两千年

文明与文明的比较,可触知的是文物,可阅知的是文字,可感知的是制度。


文明与文明的比较,可触知的是文物,可阅知的是文字,可感知的是制度。

管仲主张把国民分成士、农、工、商四个阶层,按各自专业聚居在固定的地区,是为“四民分业”。把社会各阶层按职业来划分管理,管仲是历史上的第一人,这种专业化的商品经济模式,两汉以来都被尊奉为基本形态及指导原则。与现在稍有不同的是,管仲当时所谓的士,主要指军士

管仲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制度创新是盐铁专营,它几乎成为中国式中央集权制度的经济保障

盐铁专营的做法并非始自管仲,却是在他那里形成了制度化并取得显著成效,它对后世政权的影响产生了重大且根本性的影响。我们将在日后的叙述中一再涉及这一话题。它形成一种独特的中国式经济制度——国家通过控制关键性生产资料以增加收入,以此形成一种与税赋收入并行的专营收入,从而扩大收入、增强管制经济的能力

中国商人阶级为什么不能摆脱对官场的依赖,而建立一支工业的或经营企业的独立力量?

中国商人具有一种与西方企业家完全不同的想法:中国的传统不是制造一个更好的捕鼠机,而是从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权

政治权力制度在更宏观的层面上为经济运行规定了一种基本环境,形成了所谓的“统率性规则”(overriding rules)

对于专制者来说,想要维持集权统治,必须在四个方面完成制度建设,它们包括: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分配模式、全民思想的控制模式、社会精英的控制模式以及与之相配套的宏观经济制度模式。

现代民主社会是“均富”,传统集权国家则是“均贫”。在客观上,中央集权制度必须把民间财富打散,以维持在均贫的平衡点上。

政府与工商阶层的对立、紧张关系,贯穿于整整两千年的帝国时期,已俨然成为一种类似胎记般的传统,那种不对等的、没有契约精神的原则似乎从来没有被尖锐地打破过,对工商业的压抑及异化是一种顽强的中国式传统

管仲有很强烈的民本思想。他说,“政之所兴,在顺民心。”他不主张用严酷的刑罚来威慑百姓,因为“刑罚不足以畏其意,杀戮不足以服其心”

经济周期是现代经济学中的名词,治国与为商之道一样,关键在于认识周期,同时善于运用周期,在这方面,范蠡无疑是一位世界级的先觉者

自先秦以来,中国的治国者就非常善于运用“看得见的手”,来干预宏观及微观经济。中国经济的政府管制特征,自古犹然,其差别仅仅在于运用巧妙不同而已

在白圭的经济思想中,最闪光的地方是,他把经商与治国并列而论,视之为一个正当而高尚的职业,他说:“我从事商业活动,如同伊尹、吕尚为国谋划,如同孙吴用兵使计,如同商鞅以法律来治理国家。”在这样的认知前提下,他提出了商人的“素质模型”。

  • “智”——商人必须善于分析形势,及时采取正确的经营策略的智慧;
  • “勇”——商人必须行动果敢,勇于决策;
  • “仁”——商人必须用优质商品和服务对待顾客和供应商,对有恩惠的人要舍得施与;
  • “强”——商人必须能有所守,具有坚强的意志和毅力

当代史学家唐德刚从国家管理模式角度分析认为,中国三千年可分为部落制、封建制和郡县制三个阶段,商鞅之后,几无大变。甚至,一直到今天,中国的省市县治理模式仍然没有跳出其藩篱

商鞅的治国思想中有强烈的反智、愚民和好战的特征

管仲与商鞅,赫然如钟摆的两端,后来的治国者无非在两者之间彷徨选择,竟从来没有逃出他们设定的逻辑

古今中外的历史上,所有推行高度管制的国家主义的人,都是一群致命的自负者,而他们以及他们所在的阶级则是这一自负的最大得益群体。具有迷惑性的是,他们在口头上都以“均贫富”——救济贫困,抑制豪强——为号召,这能够唤起无产者对有产者的“天然”的仇恨,而实际上,他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巩固自己的专权统治,谋求财政收入的增加。所以,国家的利益永远在人民的利益之上。而执行这一政策的官僚,因为要与民争利,所以又必定多为严厉的酷吏,先是以铁腕手段对付商人及中产阶层,然后又私下作法敲诈,结成权贵资本集团。在这种政策逻辑之下,有产者的下场是非常可悲的。而最具有讽刺性的是,政府因此增加的财政收入,大多用于国防军备,平民阶层因此而得到的实惠却少而又少。在国家主义的政策之下,国强易得,民富难求。

先秦的诸子百家,除了法家有兼并天下的理念之外,其余诸子都是小国寡民的思想产物,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儒家和道家尤其如此

桑弘羊的生命以悲剧的方式结束,可是他的幽灵却飘飘荡荡,从来没有离开过历史的舞台,“乱世思弘羊”几乎成了一个规律。 他被称为“兴利之臣”,历代每到财政争论,“桑弘羊”这个名字必然会浮现出来,对他的褒贬、认同或贬斥成为不同政策理念的一个分野标杆。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现象是,所有认同桑弘羊的人几乎都是财经事务的实际执行者,而反对派则往往是在野的知识分子。

唐代中央政权与地方的关系也比较宽松,实行的是财政下放的政策,地方州县上缴中央的很少,所以地方很富足,而中央又把最大的财政支出——各地养兵的军费让藩镇自己承担,所以中央的支出也少。

工商业利润基本上没有向产业资本转化,不存在积累放大的社会机制,而是进入到了消费市场、土地和高利贷领域,其后果当然是负面的。所以,到了中唐之后,经济治理就重现了两个周期性的大毛病,第一是土地的需求非常之大,土地兼并日渐成为社会顽病,最终造成贫富差距的拉大。第二是中央财政对资源管制的依赖度越来越大,终而造成对民间资本的压抑和剥夺,经济活跃度渐趋衰竭。两者相加,如果再遇上饥荒洪涝,就会引发财政总破产前提下的社会大动荡。 这几乎是中央集权制度在经济上的总反应。

唐朝有很多造船基地,主要集中在长江中下游和东南沿海一带,如宣(今安徽宣城)、润苏常(今江苏镇江、常州和苏州)、湖杭越(今浙江湖州、杭州和绍兴),以及南方的福州、泉州和广州。当时所造大船最多能载八九千石,所谓“水不载万”,然而俞大娘造出来的航船却可达万石,是体积最大的。据说船上可以种花果、蔬菜,驾驶船只的工人就有数百人之多,船员的生死嫁娶都可在船上进行。它航行在江西和淮南之间,每来往一次,就能获得巨利,这种船直接以“俞大娘”来命名。

不过,宋之“弱”却有它妩媚的一面。 这是一个史上最温和的政权。宋代理学家程伊川曾总结“本朝超越古今者五事”,一是“百年无内乱”,二是开国之后的四位皇帝都比较开明——“四圣百年”,三是改朝换代的时候兵不血刃,没有惊扰民间——“受命之日,市不易肆”,四是一百多年里没有诛杀过一位大臣——“百年未尝诛杀大臣”,五是对周
边蛮族采取怀柔政策——“至诚以待夷狄”。这五件事情或有夸张的地方,但离事实不远,特别是第一条和第四条最为难得,由此可见,宋代确实是别开生面。北、南两宋加起来三百余年——比之前的隋唐和之后的元明清都要长,对外委屈求全,对内温和文治,十八位皇帝中没有出现一位“铁血大帝”,这也算是“超越古今之事”。

长期的政权稳定、温和的执政理念、粮食产量的倍数增长以及人口的膨胀,为工商经济的繁荣创造了无比宽阔的市场空间,其结果就是,宋代的文明水平达到前所未见的高度。

清末学者王国维认为:“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当代国学大师陈寅恪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南宋之世。”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除了造纸术之外,其余三项——指南针、火药、活字印刷术均出现于宋代

纸币的出现是金融信用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的产物,它基础于两个前提:长期和平的社会环境以及民间契约信用的建立。

那么,为什么在一个空前的工商盛世,却找不到著名的巨商大贾?财富到底聚敛到哪些人和利益集团的手中了呢? 这是宋代经济史上一个最让人吃惊的悬疑。

悬疑的答案埋在那个老地方——政商关系及因此而形成的经济制度。

其一,宋代的经济制度创新是前朝所未见的,它在宏观经济、产业经济乃至企业制度方面都出现了重大演进,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下的工商制度建设,在此时基本定型。宋代的官商经济模式已经实现了“标本化”,其后一千年,无非是这一“标本”的极端化和恶劣化。

其二,自十三世纪之后,中国人口超过一亿,成为地球上的第一个亿级大国,也是从此之后,科技创新几乎停滞,“四大发明”全数在之前出现。布罗代尔对此的解释是,“人口的众多导致了中国不需要技术进步。”而这显然是不完整的,一个更重要的事实是,帝国出于统治的需要,实行了大陆孤立主义政策,产业革命再无动力。

开放-管制-半衰-崩溃,循环往复,轮回重现,这是中国历代治乱的宿命,而每当经济出现重大危机之际,必会出现一位重量级的理财大师,他成为那个朝代的转折点。

王安石的这三大政策一举笼罩了国民经济最重要的两大领域—商品流通和农业生产,其对社会秩序的冲击可想而知。就跟所有的计划经济大师一样,王安石的初衷其实就是两个:第一,尽可能多地增加中央财政收入;第二,打击富豪,缩小贫富差距。而其结果也是同样的两个:前者的目标在短期内会迅速地实现,长远看却注定失败;后者的目标则从来不会实现。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中央集权、大一统的帝国模式并非一日建成,它经历了一个漫长、血腥和充满探索的历程,对于专制者来说,想要维持集权统治,必须在四个方面完成制度建设,它们包括: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分配模式、全民思想的控制模式、社会精英的控制模式以及与之相配套的宏观经济制度模式。

“稳定”是一个政治概念,而非经济概念,它几乎是中央集权制度追求的惟一目标

一个能够“闭门成市”的国家,必须具备两个重要的条件,一是土地之广袤和粮食之充沛足以养活全体国民,二是人口之众多足以满足工商生产的市场供求。如果这两个前提成立,那么,技术的进步很可能会强化——而不是减弱——这个国家的内向与封闭。

明代工商经济与前朝相比,出现最大的变化有两个,一是专业化市镇的出现,二是商帮的崛起

商帮的出现,是中国企业史上的一件大事。它兼具血缘性与地缘性之和,植根于偏远的宗族乡村,以市镇为生产和销售基地,以城郡为生活和消费中心,构成为一种独特的经营模式。明代商帮中最出名的还不是江浙商帮,而是晋商和徽商,他们的崛起都与盐业有关。

在企业史的意义上,承包制是一种最显著的“中国特色”,它是国营经济体制的一个衍生型制度,它力图在不改变国家控制重要资源的前提下,激发民间的生产积极性,从实施的效果看,它确乎部分地达到了这一初衷,而最终,它彻底败坏了市场的公平性和法治化,并为官商经济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和无穷的寻租空间,这一制度的刚性化实际上成为阻碍一国经济走向真正意义上的市场经济的最后障碍之一

一个最具讽刺性的事实正是:历代治吏以明朝最为严酷——《明律》明确规定四品以上的官员禁止经商,贪污者要被扒皮示众,可是,历代官员经商之盛、家财之富,又以明代为最

更耐人寻味的是,中国的有产者从来没有在法理和制度层面上确立私人财产所有权不容统治权力侵犯的权利,相反,从统治阶层到知识界均认为,对富有者的剥夺是带有天然的合法性与道德威势,是维持社会稳定、“均贫富”的必然要求,清代大儒钱大昕就曾明确地说,“吾取诸于商贾,非取诸民也

一个人,既是国家的首相,又是国家的首富——我们不妨称之为“双首现象”,大抵是中央集权到了登峰造极的恶质时期才可能出现的“超级怪胎”。和珅是史上最典型的“双首”样本,在其之后,还有民国的孔祥熙和宋子文。“双首”人物的出现必基础于两个前提,第一,政府权力高度集中,权钱交易的土壤相当丰腴;第二,贪污必成制度化、结构性态势,整个官吏阶层已朽不可复

山西票号是中国工商业进入十九世纪之后的最后一次重大创新。票号的出现以及富有新意的企业管理制度的实施,让晋商成了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商帮。地处北方偏僻一角的“平太祁”地区一举替代被徽商控制了上百年的扬州,俨然成为中国金融业的“金三角”,而平遥城中心的一条长200余米、宽5.1米的的青石板大街上林立着十多家名声显赫的票号,成了帝国的金融心脏,堪比后世的“华尔街”。

票号之衰,其实蕴涵着一个十分简单而朴素的规律:任何一个产业和企业,如果靠与政府的特权契约来获取利润,那将是非常危险而缺乏自主性的,无论多么丰厚的利益,得之忽焉,失之亦忽焉。它永远只能是一项“生意”,而不可能成为一个永续的事业。 这个规律,在两千年至今的中国企业史上屡试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