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这种东西,未必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缺陷、不适与疾病,会产生出另一些发展、进化与生命的形态,激发出我们远不能预料的创造力。
序
每一本萨克斯医生的书都可当做非常精彩的医学传奇集。《错把妻子当帽子》展现了24个脑神经失序的患者,这本书大多数讲述的是“白痴天才(或称白痴学者)”的事迹。这些故事以前所未有的高度告诉我们,“病”这种东西,未必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缺陷、不适与疾病,会产生出另一些发展、进化与生命的形态,激发出我们远不能预料的创造力。普通读者能通过阅读这些故事感受到人类心智活动的繁复和奇妙,更能以新的眼光重新发现日常与人生。《火星上的人类学家》描写的则是另一种“变形记”。书名同题文写的则是一位自闭症患者、杰出的动物行为科学家谭普·格兰丁。一方面,她有韧性、真诚、坦率、非常敏锐,然而,另一方面,由于病症带来的情感缺陷,使得她在感知情绪时会有障碍,在社交中常感困惑。文中也提到阿斯伯格综合征——因为去年的一部动画片《玛丽与麦克斯》而让影迷们熟知的病症。阿斯伯格综合征和自闭症的关系,学界尚不是很清楚,两者有类似的症状,例如人际交往障碍、刻板、重复的兴趣、自我中心。然而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更不易被发现,他们在外在表现上很难与正常人区分开。影片中的麦克斯就是一个四十四岁的肥胖古怪的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不擅长交际却又渴望温情。我们自认为是正常的地球人,将这些病人视为“火星人”,其实我们又何尝不被他们当做是“外星人”呢?又何尝不处处表现出怪异的举动呢?这正是萨克斯想告诉读者的。
想象之外的国度
缺陷、紊乱、疾患,从这个意义上说,扮演的就是复杂的有些自相矛盾的角色。它们激发了生命体的各项潜能;若是没有它们,这些发展和进化的潜能,人们可能不仅看不到,而且无法想象。疾病的这种自相矛盾的作用,它的激发创造性的潜能,也形成了本书讨论的核心主题。
因此,在人们面对疾病的发展而感觉恐惧无助时,不妨试着把它看做是在调动身体的创造潜能——你看,它们虽然破坏了生理活动的某些路径、某些方式,但它们同时也在迫使神经系统使用其他的路径或者方式,迫使身体出现一种意想不到的成长或者进化。这种发展或疾病的另一面是我几乎在每个病人身上都能看到的东西,而且这正是我在这里特别希望阐述的。
塞翁失马:患上自闭症
20世纪40年代,里欧·坎纳和汉斯·阿斯伯格几乎同时提出了“自闭症”的概念,坎纳将其视为一场十足的灾难,而阿斯伯格则认为它可能也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有塞翁失马的特点——它会催生极富创意的思想和经历,为生活带来超凡绝伦的成就。
在如下三个方面都受到了损伤——与他人互动能力的损伤、语言和非语言交流能力的损伤,以及玩耍和创造性能力的损伤。三者同时出现,并非偶然,它们都代表了一种单一却基本的发展障碍。他们认为,自闭症患者对于他人的思想,甚至对于自己,都没有真正的认识。用认知心理学的术语讲,他们没有“心智理论”。然而这只是众多假说之一,没有一种理论能够囊括自闭症所表现出来的全部现象。
自闭症的起因也是有争议的。它发生的概率是千分之一,但是患者却遍布全球,而且即使在大相径庭的文化氛围中,自闭症的症状也都极端一致。在生命的第一年自闭症往往表现得还不明显,但是在生命的第二年或第三年其症状就逐渐显现出来了
尽管阿斯伯格将其视为一种“情感接触的自闭障碍”——这与身体或智力缺陷如出一辙,坎纳还是倾向于将其归因为一种“心因性障碍”,家教不善或者母亲对孩子总是冰冷疏远,即所谓的“冰箱母亲”,是导致这种自闭症的起因。在这种情况下,自闭症的本质是防御性的,而且经常与儿童精神分裂症相混淆。父母辈——尤其是母亲,都会为孩子的自闭症而自责。直到20世纪60年代这种趋势才得到扭转,自闭症的官能本质也逐渐被彻底接受。(伯纳德·林姆兰1964年的著作《儿童自闭症》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现在,自闭症是一个生物学问题的论断已经不再遭到质疑了,同样,在一些情况下,人们也逐渐开始从基因学的角度来审视这一问题。
没有两个人的自闭症状是相同的,其具体的形式和表现方式各有不同。而且,自闭症患者的外在特征还会与其自闭特征发生复杂的(而且还可能是创造性的)互动。
拥抱机
“那是我的‘按压机’,”谭普回答说,“也有人把它叫做我的‘拥抱机’。” 这个装置有两条厚重的木制斜边,每条的面积大概有1m2,上面裹着一层软且厚的垫子,被铰链连接到一个又长又窄的基座上,形成身体大小的“V”形木槽。一端有一个复杂的控制盒,其中的重型电子管连接到柜子里的另一个装置上。谭普也给我看了这个装置。“这是一个工业压缩机,”她说,“一般用来给轮胎充气。” “这个机器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呢?” “它能向我身上施加重重的但是舒服的压力,从肩膀到膝盖,”谭普说,“或者是持续的压力,或者是变化的,甚至是颤动的,无论什么总会如你所愿,
我问她,为什么会希望向自己身上施加这种压力?她告诉我说,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渴望被别人拥抱,然而同时又害怕各类接触。当被别人,尤其是被一个她最喜欢的身材高大的阿姨抱着的时候,她就会受宠若惊,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既感到平静快乐,又会感到恐惧害怕。5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幻想一种充满魔力的机器能够有力而温柔地按压她,就像被人拥抱着一样,但是拥抱的方式又完全听命于她,由她控制。几年之后的少年时期,她在图片上看到一种抓住或者束缚小牛的按压槽,那时她就知道找到了:只要稍作修改使其适合人类使用,这部机器就是她的魔力机了。她也考虑过其他的装置,充气套装可以给整个身体施加均匀的压力,但是按压槽简单易用,成为不二之选。
我的确很好奇,就爬了进去,但是我即刻就觉得自己有点愚蠢,而且浑身不自在——但是这些感觉并不像我预料的那么强烈,因为谭普完全不懂什么叫不自在。她又一次开启压缩机,主缸填满之后,我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操纵机器。这的确是一种甜蜜且平静的感觉,让我想起很久之前潜水的日子,那时我就能感觉到水压在我的潜水服上,仿佛在紧紧地拥着我。
视觉思考者
但是我不禁深思,如果一个人只是用图画的方式思考,就不会了解非视觉性思考方式是什么样的,就会错失语言的丰富、朦胧、文化预设和深度。谭普曾经说过,所有的自闭症患者都同她一样,是重度的视觉型思考者。如果这是事实,我猜想,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呢?
谭普对于动物的情感和信息会有即刻的直觉反应,而对于人类传达的信号和规则、人类的行为、处事的方式,她却很难理解,这种巨大的差异,这种理解上的鸿沟让我大为惊诧。我们不能说她缺乏情感,或者缺乏最基本的同情。相反,她对于动物的情绪和感触能产生强烈的共鸣,以至于有时会被这种感情控制和征服。她感觉自己能够从生理上和心理上理解动物的悲苦和恐惧,但她却不能同情人类的思想状态和视角。
在伦敦,赫梅林博士曾经告诉过我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个相当聪敏的12岁的自闭症女孩向她描述另外一个学生:“乔安娜正在发出一种好玩的声音。”去看了看,赫梅林才发现原来乔安娜在痛苦地大哭。这个自闭症女孩完全误会了哭泣的意义:她仅仅将其视为一种生理现象,“一种好玩的声音”。我又想起了杰西·帕克,她饶有兴致地注意到洋葱能让人流泪,却完全不能理解人们可以喜极而泣。
她是一个外星人
尽管她把自己的大部分才智和情感能量集中到科学上,其他的情绪如紧张、焦急,甚至痛苦仍旧存在。成长为青少年之后,谭普不得不认识到她也许永远不能过正常的生活,或者享受人生的正常乐趣——爱与友谊、娱乐与社会。在这一阶段,对于有天赋的年轻自闭症患者来说,这种意识也许是毁灭性的,这也就是为何不时有人情绪消沉甚至自杀。谭普用一种决绝和奉献精神来对待这一意识:她将一直独身,并且决定把科学作为自己终生的事业。
尤塔·弗利思在《自闭症和阿斯伯格综合征》一书中写道:“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似乎并不能掌握达成并保持亲密的双向人际关系的诀窍,然而日常的社会交往还是在他们掌握之中的。”她的同事彼德·霍布森描述过一个聪明的自闭症男性患者:他无法理解“朋友”的含义。
谭普的态度似乎与之类似:她很清楚(只是理智上推断出的)自己的人生中缺失了什么,然而也同样清楚自己的优势——她的注意力、思想深度、真诚、韧性,她无力伪装、坦率、诚实,她怀疑——我也越来越怀疑——这些优势,这些自闭症的积极方面与其消极方面是如影随形的。然而有时她也必须忘记自己是自闭的,体验与他人融为一体的感受,不再被排斥,不再特立独行。
天堂肉类加工厂
与很多自闭症儿童一样,任何事情对于我都只具有表面意义。我的思想定格在一件事上,门,一扇通向天堂的门……我一定要找到那扇门……壁橱的门、浴室的门、前门、马厩的门——我查看了所有的门,并否决了它们就是那扇门的可能性。
努力理解自己的人
那时候她就已经在空间测试和视觉测试方面名列前茅,在抽象和顺序检验中成绩则很差(这样的纪录是自闭症患者的典型特征,他们在所谓的智力测试中表现很不平均)。
“你关爱过其他人吗?”我问她。回答前她犹豫了一会儿。“我想,很多时候,这正是我生命中缺乏的东西。”“痛苦吗?”“是的……我想。”然后她接着说,“拥抱牛的时候,我在想,我是怎么了?我在猜这是不是就是爱……此刻它不再是理性的了。”
半梦半醒的生命
星期日早上8点整,谭普来旅馆接我,并带来一些她所写的其他文章。我感觉她从未间断过工作,她利用所有可用的时间,很少浪费,实际上她半梦半醒的生命全部用来工作了。她似乎没有消遣、没有休闲。即便是在周末她也为我制定了48小时的时间表,这种安排绝对不是为了社会目的,而是为了一个特殊的目的:48小时用来简短却深入地研究一个自闭的生命——她自己。如果她把自己看做一个火星上的人类学家,那么她也会把我视为一个研究她的症状的人类学家。她认为我需要从不同的背景和情境观察她,积累起足够的数据做推断,从而做出一些整体的评估。
“但是你是如何感受到它的壮观的?”我问道。“我从理智上理解它是壮观的。”她回答,并接着说,“我们是谁?死亡就是最后的结局吗?宇宙肯定会有重新排序的力量,可那只是一个黑洞吗?” 博大恢宏的言语、博大恢宏的思想,现在再看谭普,我更为她的勇气和深刻的思想所折服。这些对于她来说仅仅是言语和概念吗?它们只是纯思想性的、纯认知性的或者纯才智性的吗,还是与真实的经历或者激情和感觉有关?
谭普告诉我,她曾经是一个圣公会教徒,但是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放弃了正统的信仰,对任何个人的神性和思想的信仰,转而赞成从科学角度来看待上帝。“我相信宇宙中存在某种终极的善的力量,不是某些个人,不是佛陀或者耶稣,而是像无序中产生的秩序那样的事物。我愿意想象即使没有个人的来世,宇宙中仍存在某种有意识的能量……大部分人能遗传基因,而我可以把思想或者我的著作流传到后世。”
“这正是令我不安的原因……”正在开车的谭普突然支吾着说,然后她潸然泪下,“我读到过‘图书馆正是不朽的所在’的说法……我不想我的思想同我一起死去……我想做一些事情……我对权力或大把的钞票不感兴趣。我想留下一些什么。我想作出积极的贡献,这样我才知道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现在我所谈论的事情正是我存在的核心。”
我被她的话深深震撼。走出车门说再见的时候,我对她说:“我想拥抱你,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我拥抱了她,而且(我认为)她也回拥了我。
第二章 外科医生的完美生活
每个种族、每种文化和每个社会阶层都有图雷特综合征患者。一旦得了这种病,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早在大约2000年前,卡帕多西亚的阿勒特奥斯就记载了这种病的症状:吠叫、抽动、扮鬼脸、做奇怪的姿势、不受意识控制的咒骂和口出秽语等。但是直到1885年,一位名叫乔治·吉尔斯·德·拉·图雷特的年轻神经病学家——他是夏科的弟子,也是弗洛伊德的朋友,整合了历史上相关的记载和对自己一些病人的观察,才在临床上界定了图雷特综合征。按他的描述,该综合征最明显的症状是抽搐痉挛,此外还有对他人言语行为无意识的模仿或重复(医学上称之为“语言模仿”和“动作模仿”),无意识、强迫性的咒骂或秽语(医学上称之为秽语症)
每一个这种精神疾病的患者都会表现出“两面性”——“它”有独立的意愿、需求和局限。对图雷特综合征而言,这个“它”表现出明显的强迫行为,还有经常性的冲动。病人被这个“它”驱使着做这做那,违背本人意志而遵从“它”的意志。在这些意志的纠结中,个体产生矛盾,不断妥协,最终与“它”“沆瀣一气”。因此,“走火入魔”不仅是对图雷特综合征这样的冲动控制障碍的形象比喻,同时也是一个事实
患病的医生
图雷特综合征患者的个人空间意识和自我意识异于常人,这两种意识都与别的事物和人相联系。我认识很多这样的病人,他们总是无法忍受安安静静坐在饭店里而不去触摸远处的人,他们总想不由自主地抽动着奔向别人。如果对方就在他身后,那么这种不自觉的力量会更大。因此,很多患者更喜欢角落,这样既和他人相安无事,也没有人在自己身后。
有时贝内特称图雷特综合征为“抑制解除疾病”。他说他们的一些念头并非不同寻常,人人都可能产生过,但是被常规禁止。但对他来说这种念头挥之不去,经常突然就强迫性地爆发了,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也非他所愿。
病人医生
偶尔,手术期间他会被外界接二连三的打扰分心,如被通知“急诊室里有三个病人在等你”、“某某想知道她能否排到第十个做手术”、“你妻子想让你顺便带三袋狗粮回家”等,这些压力和分神的事情都会干扰他的注意力,中断流畅而有节奏的手术过程。因此几年前他定了个规矩:手术期间一定不能被打扰,一定要保证他全身心投入。自此以后,手术室里再也没出现过图雷特综合征的症状了。
贝内特做手术时奇迹般的表现引出了所有关于图雷特综合征的未解难题和一些深层的问题,如节奏、旋律和顺畅的本质是什么?行动、角色、角色扮演和身份的实质又是什么?图雷特综合征病人一旦处于有旋律的音乐或有节奏的动作中,就会立即从不协调、急速的抽动转变为条理清晰、连贯一致的动作。
在图雷特综合征病人演奏或应和音乐时也可以看到相似的情景。一旦音乐中断,他们身上可能也会出现抽动或停顿的运动和说话方式(很早以前人们知道口吃的人也有这种情况发生)。这和帕金森病人动作的抽搐和时断时续很类似(因此医学上有时也将帕金森病称为运动性口吃)。而这些症状也同样可以转变成节奏性强、旋律流畅的演奏或动作。
一种有趣的病
图雷特综合征就算是现在也在很大程度上不能确诊或不为人知,甚至对于从医人员也是如此。大部分人都是在媒体上看到或读到相关信息后自我诊断或被朋友和家人诊断得了此病的
第三章 宁愿再度失明的人
1728年,一名英国外科医生威廉·切塞尔登从一名先天失明的13岁男孩眼里摘除了白内障。尽管男孩年轻聪明,但还是在最简单的视觉感知上困难重重。他没有距离感,也不知道什么是空间或大小,对素描、油画和用二维平面表现现实事物困惑不已,这些都让人感到奇怪。后来正如伯克利预料的那样,随着慢慢将视觉体验和触觉体验联系在一起,他才逐渐在一定范围内理解其所见。切塞尔登这个手术之后的250年里,很多病人出现过类似情况:几乎全都经历过极度的“洛克式”困惑和混乱。
后来我得知,绷带从维吉尔的眼睛上摘下后,他看到医生和未婚妻,就笑了起来。毫无疑问,他看到了什么。但他看到了什么呢?“看”对这个从来“没看”过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一下子进入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为爱复明
我们这些人生来能看见,很难想象那种混乱。因为我们天生感觉齐全,并且将感觉彼此相连,从一开始就构建了一个视觉世界——一个将可见事物、概念和意义相连的世界;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就是一个需要我们花费一生去“学习看”的世界。我们并非被动接受世界,而是通过不断经历、分类、记忆和重新联系来建构自己的世界。但当维吉尔失明45年后睁开眼睛时,却没有视觉记忆来支持视觉感知,幼儿期仅有的一点视觉经历也早已遗忘了,等待他的是个毫无经验和意义的世界。他能看,但是看到的毫无连贯性;他的视网膜和视神经富有活性、能传递冲动,但是大脑却无法赋予其意义——用神经科大夫的话说,他是失认的。
白内障摘除后,维吉尔就能看见颜色和运动,也能看到(但不能辨认)大的物体和形状,而且令人惊讶的是,他能读到斯内伦标准视力表的第三行——这一行对应着大约20/100或更好一点的视敏度。尽管他最好的视力能够达到20/80,这看似已经不少了,但他缺少连贯性的视野;这是因为中央视力很差,眼睛几乎不可能注视目标,所以眼睛不断失去目标,再随机搜索活动物体,找到之后又会失去。很显然,视网膜的中央部位即黄斑(专职于高灵敏度和注视)几乎不能发挥功能,他目前拥有的视觉能力单单是周围的旁黄斑区域发挥作用的结果。由于他的视网膜上完整或相对完整的区域与萎缩的区域不断交替,造成不同区域色素沉淀有多有少,所以它本身呈现的是受到虫蛀似的带花斑的影像。维吉尔的黄斑退化而黯淡,整个视网膜的血管也很细。
第四章 怪病患者的艺术人生
马尼亚尼被称为“记忆派”艺术家,人们只需浏览展示会上展示的作品,就知道他的确具有超强的记忆力。这种记忆力使他画出来的画跟用摄像机拍摄到的照片一样精确,无论是每一个建筑、每一条街道,还是庞提托的每一块石头,无论是远景,还是近景。马尼亚尼能够在他的脑子里制造、检测或探测出一个非常精确的庞提托的三维模型,然后在帆布上非常准确地把它们描绘出来。
他的作品跟照片是如此相似,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太神奇了,他是一位遗觉型艺术家。他可以把看到的景象保存在他的记忆里多个小时或者多天(甚至多年),即使这些景象只是一闪而过。他拥有天生的超强的想象能力和记忆力。拥有这种天赋的艺术家一般不会把自己的作品内容仅仅限制在一个主题或内容上,相反,他们会充分利用这种牢固的记忆,用不同的主题来展示记忆中的图像,以便证明任何事物都可以通过艺术表现出来。然而马尼亚尼好像只想把他的作品专注在对庞提托的描绘上。
苦难的童年
1965年,在31岁时,他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不再回意大利,也不再回庞提托,他打算在美国的旧金山定居。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这意味着他必须和自己觉得最珍贵的东西——他的国家、语言、村庄、家庭,以及数百年来把人们牢牢地联系在一起的习惯和传统——彻底分离,这种分离可能是无法逆转的。但也预示着,或者至少预示着自由甚至财富,预示着在一个新的国度的一种新的生活,预示着获得个人自由和独立,
疾病的召唤
每当弗朗哥“灵感激发”或是“着魔”的时候,他的大脑似乎就会突然发生一些巨大的变化。我第一次见到他被幻象所吸引时,他两眼凝神,瞳孔放大,精神集中,我便不由得琢磨他是否患有精神并发症。这一症状是一个世纪前伟大的神经学家约翰·休林斯·杰克逊提出的,他强调这种主导性的幻想、回忆的不自觉涌动、意识的流露以及体现这些状态特点的近乎神秘的“梦境状态”,这种并发症同大脑的颞叶所引发的癫痫活动有关。
艺术家病症
许多颞叶癫痫症患者为这种症状主宰、控制或干扰,有时会极大地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但多数情况下起到的是扰乱破坏的作用。弗朗哥的案例又是一个偶然,因为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绘画能力:他能画出他的幻想,表现儿童的幻觉,将其病症、回忆变成独一无二的艺术。
怀旧的美学
不管弗朗哥的个人天赋和特异能力如何(比如他的记忆力、他的绘画天赋、他的并发症以及他的怀旧情思),他都被一种超乎个人的情感向前牵引着,文化需求使他记住过去,理解其内涵,并在已将这一文化遗忘的国度里赋予其新的含义。总之,弗朗哥的作品中渗透着放逐艺术,而许多艺术和神话确实来自于放逐。放逐(伊甸园放逐和锡安城放逐)是《圣经》,也是每种宗教的主要神话传说。
重返庞提托
从表面上看,重返庞提托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没有他所期待的神秘启示,没有快乐时的狂喜;不过他也没有因为误饮有毒的水或突发心脏病而死去,这超出了他的预想。只有在他真正离去的时候,他才真正感受到冲击。
回到旧金山,他发现自己陷入危机中。首先,他的意识出现了难以抗拒的迷乱:他好像看到了两幅庞提托的画面,两种“纪录片”,它们同时涌上心头,新近发生的画面想要遮盖旧的画面。他无法止住这种冲突,当他试图描绘庞提托时,却发现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对我说:“我感到迷惑,我同时看到两幅图画,我想描绘过去的庞提托,但是眼前浮现的却是现在的庞提托。我觉得自己快疯掉了,我该怎么办?我可能再也不创作这样的作品了,这令我害怕。上帝呀,让一切重新开始吗?……十天之后我才恢复了正常。”
十天后,当下的庞提托的画面才从他的脑海中消失,结束了两种画面的角逐,他解决了两种意识的冲突。他的心里很矛盾,几乎不敢再去考虑它们。弗朗哥几近绝望,他说:“我真希望自己没回去过,以前我能很好地利用我的幻想,但现在我不能正常工作。”一个月后,他又开始描绘庞提托。这些新的绘画只有几平方英寸,笔法细腻温柔,涉及他孩提时停留过的每一个角落。这些细小的场景虽然没有人物角色的参与,却处处渗透着个人情感,好像那些人们刚刚离去或将要到来。这同他以前描绘的理想而空寂的场景大相径庭。
第五章 自闭症神童
黑人盲童汤姆常为人们演奏,许多人都慕名而来,演出几乎场场爆满、座无虚席。汤姆的确是个奇迹……除了眼瞎之外,他与其他13岁黑人小孩没什么两样。他资质驽钝,却精通音律、语言以及模仿,记忆力也非同一般。然而,汤姆从未接受过任何音乐方面的教育或是正规培训。他听别人演奏学会了弹琴,听别人唱歌学会了曲调,能把只看过一遍的曲子弹得像大师一样精彩……汤姆可以同时演奏三首不同的曲子,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他左手弹《水手的角笛》,右手弹《扬基歌》,嘴里唱着《南部同盟军军歌》,他还能把手翻过来背对钢琴演奏。汤姆弹奏过许多自己创作的曲目——其中一首名叫“马纳萨斯的战役”,真可谓栩栩如生、气势磅礴,其音乐天赋可见一斑……这可怜的盲童并非因人类本性而遭殃;他按大自然的旨意行事却并不自知,他的大脑就像是一只空盒子,里面堆满了大自然储存的宝藏,随时可以将它们召唤出来
中了魔法的孩子
自闭症患者从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他们目光游离,看人看事都只是轻瞥一眼……他们很少有面部表情或动作……连说话都不同于常人,刻板生硬……年幼的自闭症患者常脱离环境,总是我行我素。
这些异常的天才通常在很小的时候就显示出他们的天赋,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他们中大约10%是自闭症患者(还有较少的一部分是弱智——其实他们中很大一部分既自闭又有智力障碍)。比盲童汤姆早一个世纪出现的还有被称做“弱智低能儿”的戈特弗里德·曼德。
第六章 看不见色彩的画家
由脑部损伤引起的完全色盲,被称做脑神经色盲症。尽管这个名称已经被使用了300多年,可它并不多见,神经学家一直对此非常感兴趣,因为它能够向我们揭示神经构造的机能,具体说就是,我们的大脑是如何识别(或者说“制造”)色彩的。让人极为感兴趣的是,这种情况发生在一位画家身上,色彩对画家来说无疑是头等重要的,他们可以把发生在自己视觉上的变化直接用画笔表达出来,把这种病症带来的奇怪感觉、忧虑和不适以及各种真实的体验完全彻底地加以呈现。
铅铸的生活
在这段时间内,他还开始创作雕塑作品,过去他从来没有尝试过。他看上去似乎可以从事任何与形体模式相关的创作,这些都还在他的脑海里,没有被夺走——形状、轮廓、运动、深度,艾先生开始用更加强烈的情感来探索它们。他还开始创作肖像画,尽管他发现自己完全不能面对一个人写生,而只能对着黑白相片进行创作,但是他对创作对象的熟悉,使他在作品中倾注了大量的感情,画出来非常传神。画室里的生活,经过他的想象、构思、再创作,变得丰富而生动,他乐在其中;而在画室之外,真实的生活对他而言,却依然陌生、空虚、死气沉沉、满目皆灰。
色彩新世界
色彩不仅仅是艾先生视觉感受的一个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他的审美感受、敏感度、独具魅力的个性的最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如此,在他以自己的方式构造世界的过程中,色彩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可是现在,色彩感却全部消失了,不仅不能再感知它,而且在想象和回忆中,都不再存在。这种冲击实在是太严重了。起初,他对自己失去的这一切,保有强烈而愤怒地清醒(尽管“清醒”这个词应该用在健忘症患者身上)。他会紧紧盯住一个橘子不放,努力想让它恢复原来真实的颜色。他还会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深灰色的草坪上(在他看来),努力去把它看成绿色,想象成绿色,或者回忆成绿色。他发现自己现在不仅生活在一个贫瘠的世界,而且是一个陌生的、紊乱的世界里,或者几乎就是生活在噩梦之中。在大脑损伤发生后不久,他就开始表达这种感觉了,不仅仅是用语言,更多的是在他当时创作的那些充满绝望感的绘画中。
最有趣的是,巨大的失落感、不愉快、不正常,在头部损伤发生后的最初几个月里,是如此让人难以忍受;不过,现在这种痛苦感倒是消失了,甚至可以说是颠倒了。尽管艾先生并不否认自己很失落,在一定程度上还很哀伤,不过,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视力已经变得“高度精确”,成了上苍的一种恩赐,他能够看到一个纯粹形状的世界,没有色彩来把它搞得乱哄哄的。微妙的纹理和图案,通常由于嵌入了色彩,在我们眼里已经变得模糊,而它们在艾先生面前却凸显了出来。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赋予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因为大多数人都被色彩转移掉了注意力,对它变得不敏感了。他不再想色彩的问题,不再为它忧伤憔悴,不再为那种损失而悲伤。他已经把全色盲当做一件特殊的礼物,把他引入一种新的敏感状态的礼物。他的这种转变与约翰·赫尔有着惊人的类似之处。
大约在受伤后的3年左右,伊斯雷尔·罗斯菲尔德曾经给艾先生提了一个让他感觉为难的建议:问他是不是想要恢复有色彩感的视觉。既然排比波长的机制没有损伤,只是V4(或者是等效的区域)受到了损伤,那么,在罗斯菲尔德看来,修复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至少在理论上可以通过重新训练大脑中的另外一部分区域来实现这种必不可少的转换,最终重新得到有色彩的视觉。让人觉得震惊的是艾先生对这个建议的反应。他说,在他受伤后最初的几个月里,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个建议,竭尽全力去治疗自己的色盲。但是现在今非昔比了,他发现自己逐渐适应了新世界,变得连贯完整、条理分明,他不再考虑接受这样的建议。对他来说,色彩早就失去了自身的感觉和种种与现实的关联,他再也不能想象,恢复原来的视觉状态会是什么样子。这可能会让他感觉困惑,可能会打乱当下业已成型的新世界里的视觉秩序,把他丢入一种新的混乱之中。他曾经一度因为色盲而沮丧失落,但是现在他已经适应——神经上和心理上——全色盲的世界了。
在过去的十余年,已经有研究表明大脑皮层是如何有可塑性,以及大脑如何勾画身体形象,如何进行重组或是修正——不仅是在受到伤害或者某部分的功能停止运作之后,而且会作为某部位的特殊功能或是废弃的后果出现。我们知道,在阅读盲文的时候经常锻炼手指,可以引起与手指相关联的大脑皮层出现增生。早期的耳聋如果使用手语符号,会带来大脑猛烈的重新映射,大面积负责听觉的皮层会被重新分配来进行图像处理。与此相似,如果说艾先生的色彩映射机制全部消亡了,那么一个全新的系统也在此基础上出现了。 最核心的问题——特性问题:为什么一个特定的知觉会被感知为“红色”,乔纳森的病例可能也并不能帮助我们作出解释。在对“色彩的神经现象说”进行了描绘之后,牛顿从对感知的各种推测中退了回来,没有冒险去对“光线到底是通过何种模式和反应,才让我们在头脑呈现出色彩”这个问题给出假设。300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没有这样的理论,也许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第七章 世界上最后一位嬉皮士
格雷格在这个寺庙的第一年过得很好:他很顺从、直率、虔诚,而且尽职尽责。一位同他一起修行的印度教徒说,格雷格成了一位圣者。到了1971年初,格雷格已经对信条极其效忠,他被派往新奥尔良的寺院。在布鲁克林的寺庙中,父母偶尔还能够看到他,但是现在和他的联系几乎彻底中断了。 在格雷格转变宗教信仰之后的第二年,他开始抱怨自己的视力变得越来越模糊。不过,因为宗教活动,和他一起修行的人会说,那是他的内心被神的光明彻底照亮。他们说,这是他的“内心之光”在逐步变得明亮。最初格雷格还很担心自己的视力问题,但是这种灵性的解释让他安下心来。他的视力变得愈加微弱,但是他不再抱怨了。不仅如此,他看起来确实变得更加具有灵性,在突然之间获得了一种迷人的宁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表现出此前的那种不耐烦。胃口也开始大减,有时候还会出现晕眩,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有人说是“显灵”了)。他的导师说,这是一种至高的境界,他正在变成一位圣人。寺院的人认为,在这个特殊的阶段,他需要被保护起来。于是,他不再外出,做任何事都有专人陪伴,与外部世界的接触差不多都被禁止了。
永远活在60年代
转眼3年过去了,格雷格的父母决定亲自去看一下自己的儿子。当时格雷格的父亲身体状况已经变得很糟糕,他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多年不见的儿子。获悉情况之后,寺院最终决定允许格雷格的父母去探视他。于是1975年,在分别4年之后,他们在新奥尔良的寺院里见到了格雷格。
当他们看到他时,吓了一大跳:那个消瘦的留着长发的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头发光秃的胖子;他脸上一直挂着一种傻呵呵(至少他的父亲是这么形容的)的笑容;他时不时地会唱出几句歌或押韵的词句,并作出独特的评论。但是除此之外,他已经不再表现出任何更深层次的情绪活动(他的父亲说:“格雷格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对周围世界的一切,他完全失去了兴趣。他的神经已经彻底错乱了,而且彻底变成了一个瞎子。在他的父母提出申请后,寺院竟然允许他离开,也许他们现在也觉得,格雷格的修炼有些过头了,他的状况已经有些让人担心。
格雷格住进了医院接受检查,后来又被转入神经科接受治疗。脑电图表明,格雷格脑子的中间部位长出了一个异常大的肿瘤,肿瘤破坏了脑下垂体和临近的视觉交叉区,并且扩展压迫到了两侧的额叶。肿瘤还向后伸展到了颞叶,并且向下压迫到了中脑还有前脑部位。诊断发现,肿瘤并非恶性,只是一个脑膜瘤,但是它已经长到了一个橘子那么大。尽管医生有能力把它完全摘除,但是它所造成的影响已经很难彻底消除了。
现在,格雷格不仅双目失明,而且神经和精神系统都受到了严重的破坏。也许只要有一点基本的医学常识,或者在他刚刚开始抱怨视力微弱的时候就到医院进行诊治,这些灾难性的后果都可以完全避免。不幸的是,现在已经完全不能(或者可能性微乎其微)指望他彻底康复了。于是,格雷格被送到了威廉·布里奇医院,一所专门收治慢性病患的医院。一个年仅25岁的小伙子,正值活跃灿烂的青春年华就此完全终结了,他的症状在医生看来,毫无挽回的希望。
无意识而且漠然。他看上去平静淡定、坦然自若,内心似乎没有任何情绪。也正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让他的那些教友把这看成了一种“极乐”,确实,格雷格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我一度重复问他同一个问题:“你现在感觉如何?”他总是回答:“我感觉自己处于极乐的境界。”“我害怕重新堕落到那个物质的世界。”在格雷格刚开始住进医院的那段时间,他的教友还经常会去看他。我数次在楼道里看到他们穿着藏红色的僧袍进出他的房间。他们来探视这位可怜的、失明的、虚弱的格雷格,围绕在他的身边,他们认为他已经顺利得到了“超度”,已经“大彻大悟”。
我发现,他实际上完全把自己紧闭在一个特定时刻——就是“现在”——似乎对过去和未来完全没有感觉。在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了让过去和现在进行对话的能力,不再明白经历的含义。对于我们普通人,正是这些才构成了我们的意识和内心体验。他似乎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感觉,也不再有对将来的预期和目的,而这些则是会伴随我们正常人一生的感受。
不存在的记忆
格雷格很轻松地就适应了在威廉·布里奇医院的生活。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因为慢性病,就这样被禁锢在(而且可能是永远地)这家医院里。没有任何愤怒的反抗,没有对命运不公的抱怨,而且显然也没有觉得羞耻,更没有任何绝望。就这样,他顺从且无所谓地,就把自己丢在了威廉·布里奇医院这潭死水之中。当我问他有什么感受的时候,他回答说:“我没有选择啊!”就像他说的,这种态度看来是明智的,而且具有非同寻常的哲理意味。然而,这种哲理却是由于他的无所谓和伤病造成的脑部伤害。
被偷走的灵魂
做梦和行走,对正常人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行为方式。做梦的时候,一个人是在睡眠状态,人与外界的感知和行动之间的联系都完全中断了;而在行走状态下,人们对外界的认识直接受到外部实际状况的约束。但是,对格雷格来说,这两者之间的界限似乎已经垮掉了,结果就形成一种走路就像是在公共场合做梦的行为,在行走中,梦幻般的奇想、信号都会激增、扩散,并与大脑在行走中的感知交织关联。这些关联充分展示了奇想的作用,明确地说就是生理反应——错乱、浓缩、“多因素决定”。弗洛伊德认为,这些就是梦的特点。
奇怪的是,他看起来有一种特有的生命力或者健康——愉悦、有创造力、直接、有生气。这些可能与他的疾病有关。这在其他的病人看来(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的人),是令人愉悦的。在信印度教之前,他是那样难以相处、让人烦恼、那样的叛逆,现在所有的愤怒、痛苦和焦虑看起来都消失了,他完全处于一种平和的状态。他的父亲在儿子被大麻、宗教和肿瘤光顾之前,曾和他有过一段水火不容的日子,在一次彻底敞开胸怀的对谈中他对我说:“这就像是做了额叶切除手术一样。”接着,他又带着极大讽刺意味说:“额叶——这玩意儿又有什么用呢?”
神奇的额叶
额叶的高度发育是大脑最让人感觉惊奇的一个特征,其他灵长类动物的额叶都没有人类这么大,其他哺乳类动物则难以见到额叶的进化。而且,额叶还是人自降生后,大脑发育中最明显的部分(一直到7岁左右,它才会发育完全)。不过,我们对额叶的功能、它是如何发挥作用等一系列问题的认识,经历了一个非常曲折而且模棱两可的过程。
盖奇反复无常,不尊重他人,经常肆无忌惮地使用最粗俗的亵渎语言(在此之前,他从不这样),几乎不再听从他的那些伙计们的任何建议,任何事只要不合他意,他都会很不耐烦。有时候还顽固得要命,想法变来变去,犹豫不决,对将来会搞出一大堆的计划,还没等到做安排,就又把这些想法都抛在脑后。他的智力和表现完全就像一个孩子,作为一个男人就像野兽一样冲动。在他受伤之前,尽管没有在学校受过专门的训练,盖奇的头脑非常冷静,认识他的人都说,他非常精明,是个有条理的人,实施计划时总是精力充沛、坚持不懈。由此可以看出,他受伤后的变化是很明显的,他的朋友都说,他已经不是“原来的盖奇”了。
1967年,戴维·费雷尔在一次讲座中,把盖奇的病例介绍给了世界范围的医学团体。他曾切除了猴子的额叶部分作实验,观察到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症状: 尽管没有出现显而易见的生理学上的症状,但是我可以观察到动物的性格和行为出现了非常明显的转变……以前,它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会好奇地窥探它们视野范围内的变化,可是现在,它们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变得迟钝无趣,或者昏昏欲睡,只对引起骚动的事情或是当下的印象有些反应,它们无精打采、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尽管这种切除实际上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智力,但一切的表现都说明,他们失去了专心地、明智地去进行观察的能力。
丢失的悲伤
非常明显,格雷格表现出了爱和悲伤,他有表达这种情绪的能力。过去我确实曾怀疑,格雷格是不是已经不再有深度的情感,现在我对此已经有了答案。面对父亲的去世,他几乎崩溃——此时此刻,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轻佻、肤浅。但是,他有能力表现自己的哀悼吗?哀悼需要一个人把失去某人的情绪保持在情感中,格雷格能否做到这一点,我一点也不能确定。有人确实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格雷格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每一次听到,格雷格都显得很震惊,而且会造成无法衡量的情绪的低落。但是,几分钟之后,他又会忘掉这些,重新变得高兴起来,他根本无法持续悲伤的情绪,也就是哀悼。
我和格雷格做了一个约定,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会经常来看他,但是,我再也没有和他说起过他父亲去世的事情。让他总是直面父亲去世的事实,这样做不仅没有意义,而且是非常残忍的;对于格雷格来说,事实本身会让他来承受这一切,他终究会发现,父亲不再来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