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人渣。或许等级相同,都是让人不齿的标签,然而不知何故,我却总偏爱于这类词儿,总喜或不避影射或对号入座地把自己的头送到这些帽子之下或附近。
混蛋,人渣。或许等级相同,都是让人不齿的标签,然而不知何故,我却总偏爱于这类词儿,总喜或不避影射或对号入座地把自己的头送到这些帽子之下或附近。我上一本在台湾出版的书叫做《中年废物》,下一本呢,打算叫做《人间垃圾》,而这本,以人渣为名,算是同类作品三部曲。
负来负去负不完
汪精卫出名惧内,可笑的是,惧内者仍然有小三,更曾有女人为他自杀,可见女人不管如何控制男人,欲求达到“零危机”,实在不易。五十年前,有一位叫做李焰生的文人写过一本《汪精卫恋爱史》在港出版,市面找不到了,我手上有一本,读得入味,其中细述汪兆铭如何周旋于不同的女人身边,以诗谈情,凭词寄意,浪漫指数极高。他于方君瑛自杀后,悲恸撰诗,末句是“恨煞护花无力后,负卿负我负生平”,我觉得非常动人,念给张家瑜共享,而她的反应是:汪精卫后来不是又有其他女人吗?死了一个又一个,他应该把句子改为“负来负去负不完”才对!
没有人是赢家
然而我遇过的最“爷们”的一位的哥可不在北京而在上海,但严格来说那应该是一位“前的哥”,他开了十多年出租车,其后转业,从商发财,如今已是小企业的小老板,每天驾着宾驰(奔驰)上下班,好不耀武扬威。我到上海演讲时,他来接机,我捧他几句,问他什么时候把公司弄到香港股票市场上柜,他耸肩苦笑道:“发了财,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辛苦命?习惯成自然了,到了今天,在路上看见有路人举手招唤出租车,我经常竟仍忘了身份,立即把宾驰停在他们面前!”
我属兔,玄学家早已提醒我今年“犯太岁”,时运不滞。果然,近几个月一连主持了几场演讲,好巧不巧地都坐在超级俊男旁边的座位上,先是吴彦祖,再是古天乐,再来是黄晓明,哎哟,好了,这回轮到梁朝伟,任谁坐到这些帅哥身旁都会显得“相对地丑”,而且,观众们的眼睛以及摄影机都会只瞄准他们而把我非常无视,令我“个人感受”非常不良好。 唯望兔年快点结束,到了明年,让我坐在葛优、冯小刚之类才子身旁,相对之下,我便变成“梁朝伟”级的文化人了。
不管如何,飞机起行,到达了。二月的北京仍然冷,但我学乖了,懂得在牛仔裤里另穿一条衬裤打底,年纪稍轻时是打死也不肯穿的,因为南方父辈们称这为“肾亏裤”,有损颜面,但终究到了某个年龄,颜面不再是最主要的考虑,健康为上,哪管得什么肾亏不肾亏。
不做汉子,乐做南人。活在北地,上街必须臃肿穿衣,脱衣更要一层连一层,费时失事,若于激情勃发之际,待得衣裤脱尽,热火早已冷却。南方好,温柔的所在,北地只是旅行或工作之去处,短暂停留尚可接受,而每回到达,也才更想念南方的宽容。
我只是想让此等热血青年领悟,撑广东话的方式和场合有千百种,不一定要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都讲广东话才算是撑。我来此地是为了演说,我来演说是为了沟通意见和挑动情绪,假如我说的话没人懂或没法令在场人士全都听懂,即自觉塞责,非常对不起专程而来却空手而回的观众。当然,我可以于事前预告,本讲座全用粤语进行,不懂勿来,但这又等于把部分观众拒诸门外,绝无必要,他们虽是“外省人”,却仍是“广州住民”,有权利享受和参与发生于此城此地的文化活动,这就叫做城市公民的“文化权利”,人人平等,不应设限。
王安忆曾经在某回访谈里述及语言本质,她说,选择用这种语言或那种语言,所考虑的不仅是功能性的“工具价值”,而更是感情性的生命意义;我们喜欢选择使用自己惯熟的语言,往往只因那是一种“完整的语言”,不仅能够帮助我们沟通,更在遣词用字里,承载着我们的记忆和感觉。这是关键中的关键。我们需要“完整的语言”,但也需要“沟通的语言”,人间万象本来就不是二选一,不管是官方或民间,都何苦庸人自扰?
那山
我的小舅子爱看沈从文,为了他,几年前专程由台湾到凤凰,还出了一部黑白摄影集叫《凤凰集》。摄影家眼中的凤凰,不是沈从文笔下的凤凰那么的悠静闲美,但,反正都是被沈从文召唤去的。沈从文的魅力从来都存在于他的文字之中,谁都曾被打动过,而心中有一条河缓缓地流过,有一座城静静地躺卧,有一个叫翠翠的女孩和她的老爷爷摆渡于许多人生镜面上。
苖人沈从文,或许我们错看了他,他的另一面是野生边陲特有的天真无邪。他和鲁迅如一体两面,一样的是那种睥睨,不同的是那种风格。
去看中国的山水要趁早——对不起,又要套用张爱玲式语法了——来得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了。愈是好山好水,也愈要早早早,因为中国人对好山好水打的“发展”主意打得极大,我们有必要跟山水争分夺秒,多望它几眼,从悲观的角度想,也就等于看望它的“弥留”脸容。
重庆来的男人
翌晨一早便被他唤醒了,走两分钟路一间叫做“花市豌杂面”的小店,又是窄而脏的店面,却挤满了人,店内,路边,都有人蹲着吃面,我原先也不敢吃,但盛情难却,尝了一口,便停不下来了;吃完不辣的,再吃麻辣的,面爽,味浓,豌豆甘香,怪不得墙上贴满了报纸和电视台的推介新闻,还曾被市民票选为重庆十大必吃食物呢。如果你去重庆,记得试试,民生路85号,这是火锅以外的另一种重庆味道。
四月艳阳天,棒棒军汗流浃背,旁观者或有不忍,但若想想这些从乡村流落城市的农民若没生意就要饿肚皮,便更不忍。不忍中国,中国不忍,在这国度生活,必须练就一颗同时懂得温柔和残酷的心。
所以这一阵子,从重庆来的人必是全中国最有趣的人,他们有故事可说,十个重庆人,有十个关乎薄熙来事件的真相版本,选择信哪个或完全不信,随便你。我又如何?我当然选择全部相信。“听故事千万别反驳”,老爸很早就有此提醒,我是好儿子,自当听从。
不是旅游
我爱死了帕慕克这段文字,而最爱的是下面几句,毕竟,我亦是,专栏作家:“学会识字的四十五年后,我发现每当我的眼光落在报纸专栏上,我便马上想起母亲说的‘不要指指点点’。”专栏有它的传统和光荣。我们优而写之。
我把微博名称告诉旅行朋友,她笑着反问:不在香港,还在哪里呀?倒真一言惊醒梦中人。当初设立微博,纯为跟内地读者沟通,故欲突出自己的香港身份,但亦未尝不是港式思考的惯性反射,每当面对中国大陆,总是迫不及待地表明“正身来源”,隐隐唯恐被吞被融被误认,说来也有几分像萨义德在《流亡者之书》内所谈的巴勒斯坦人,永远觉得自我表达得不够,有时候是被迫,有时候是因为不被聆听,有时候则是焦虑,而到了最后,分不开了,总想把模糊的身份说个清楚明白,但又偏偏仍然不明不白,悬在某个所在,暧昧地,悬着。
来到这里,于丹亦必有她的哲学心得:“我相信人类本来就是野生,只不过被豢养久了,忘了本我。如今我们有机会暂时恢复自我。”这却是我联想到的戏谑:不是说全球人类远祖全皆源自东非吗?任何人来到肯尼亚,便都不算旅行,而是“归乡”,回到了最初的出发点。这里游客其实都是归人。
我的茶餐厅
那个晚上我听了大概十五首歌,最令我感慨良多的并非自己跟流行音乐的距离愈来愈远,而是,在竞艺舞台上,竟然有三分之一参赛者一边唱歌一边用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歌词在屏幕上而不在他们脑子里,他们没有背诵歌词,他们懒得背诵歌词,前来参赛,竟然不肯事先花卅分钟去背诵歌词,如斯文化,诚意何在?当你必须分神注视歌词,怎可能把感情百分百投入到歌曲里?歌词不从心底涌起而从眼睛进入,眼睛视线分散了心灵力量,难道真的不会影响唱歌素质?如斯文化,无以名之,只好弱弱地称之为“依赖文化”。
这回开会,主题跟低碳城市有关,也涉及城市生活状态。主持人抛给我的第一道问题是,为什么城市人总是不快乐? 这可难不倒我,因为我也曾有一阵子以为自己很不快乐,但原来,假的,世上不管你住在哪里,城市也好,乡村也罢,只要去找,总能找到不快乐的理由,但又明明存在着许许多多其他值得快乐的理由,问题只是,你到底想用眼睛去看什么理由;你,你,到底希望自己快不快乐。你总可以选择。
所以城市人并不比乡村人更不快乐,只不过,城市人比乡村人更容易“认为”自己不快乐或误信自己不快乐,城市资本运作必须刺激消费,企业营销广告不断替你洗脑,唯有消费其商品你才快乐,倒过来便说,一旦欠缺了什么什么你便“应该”不快乐。你被“植入”了“不快乐”的想象元素,你真笨。
茶餐厅不是你的家,但有时候它比家更让你有温暖感,尤其于独居的午夜,肚子忽然饿了,你穿衣下楼,走到白天经常光顾的茶餐厅,坐回相同的座位,人不多,不必跟陌生人搭台,你独占一桌,摊开餐牌慢慢挑选,吃饱喝足,摸摸暴胀的肚皮,推门而出,寻路归家。你感动得想在付钱时在柜台对那婆娘说句多谢。
温柔的力量
但温柔的源头必得来自慈悲。若没有慈悲作为全程长跑的目标,那么表面的温柔就成了一种悦目愉人但实为个人目的的过程。而温柔的过程应辅以坚持,若无一种坚定的信念在内里,那表象很快就因某种刺激而改变。而最后,温柔才成为一种力量,不外求,它会自生自增并给予外在,它改变人,改善环境,那缓缓的行步,并不急躁也不苛求,我们明白目的地在彼端,但亦明白那结局并不是我们可以强求也不是我们可以掌握。
我们照行日常之事,如不急不缓的、不轻不重的呼吸,温柔的累积实质在于一种当下不被挑衅、不应毛躁,甚至不冀望有力量的产生。时日既久,效应才会产生。这种温柔的表态,先是为了自己,它不会伤身伤肺,心情平静,心肝脾脏就不会因高低猛烈而失去平衡。你自己得先有这种能耐能量,才有不被破坏伤害的力量。那不是过于厚重而刚硬的盔甲,而是如一薄膜般轻微地保护着你,不容易被激怒,不轻易沮丧,当然,也不过于软弱。
温柔的力量慢慢如空气般散发时,别拒绝,接着棒,那是长跑者的竞赛,有青茂的树林和清新的空气,那才是我们想要的环境,我们想接触的、许久未见的善良。当力量凝聚,你身边就有一个美丽的庄园。 培养温柔,这是我在龙年给自己的期许。
沉郁的理由
你是什么人便会遇见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便会选择什么人,“门当户对”,不限于财富家世,亦可指性格嗜好。北方姑娘再如何诱惑吸引,终究填补不了某些港男的某些空隙,她们往往只是摊摆在华丽桌子上的一盘游戏棋子,玩乐过后,总要过回寻常日子,港女才是港男的柴米油盐。“一辈子很漫长,总会爱上几个人渣!”戏里有此对白,算是看得透澈,但问题是,爱上人渣的人,通常又是什么人呢?这倒也值得问自己一问。
而且,别忘了,倒回来也一样,征服港男的北方姑娘不一定享受港男,如果志明选择的是空中小姐,说不定六个月后,空中小姐将会另选一位北方大爷。那时候,志明哭着回港找春娇,春娇一边骂他“仆街”,一边问:“你饿不饿?要不要我煮碗泡面给你吃?”
天生一对,港男港女,吵吵闹闹地,欢天喜地地,携手走下去。
爱情当然也重要,但谋略和爱情本非对立对决,电视节目提醒盛女学习人际攻略,并不代表引使她们忽略爱情,动不动以“正义”之名写信投诉的文化人,恐怕只是对世情看得太少、把自己看得太重。
张国荣在片里当然有情欲演出,露两点,要呻吟,颇多肢体动作,最后一场戏最是经典,贾宝玉要出家,老和尚找来两个女人诱惑他,考验他,他投降了,在床上,三人翻风覆雨,好不激烈,女方抱着男方不断“哥哥”前“哥哥”后地唤喊,风月无边,记忆有痕,日后张国荣成名了而仍被普罗影迷唤作“哥哥”,其实是一语相关的暧昧双关,既是亲切,亦是戏谑。 “哥哥”远去,影像犹在,而我也仍记得,那年初春跟两位死党于周末到电影院看《红楼春上春》,血脉澎湃,思绪流窜,一入红楼深似海,色欲无边,回头无岸,不管成长后潜心读了几遍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做不成端正破执的好人。
死亡当然是沉郁的,但戏里最沉郁的理由并非死亡本身,而是伴随死亡而至的沉默。丈夫发现妻子原来有外遇,不理,愤怒,站在病床边对她咆吼,问她为什么这么做,问她有没有爱过情人,问她到底还爱不爱丈夫,问她知不知道情人其实并不爱她,无言无语,妻子没法答话。愤怒而得不到响应和答案,遂令愤怒加倍愤怒。愤怒是火,沉默是柴,柴令火光加倍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