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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送你一匹马

过去我随缘,但现在比较入世,喜欢广结善缘。


一生爱马痴狂,对于我,马代表着许多深远的意义和境界,而它又不是拥有的。

三毛是个纯真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不能忍受虚假,或许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使她踏踏实实的活著。也许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够完美,但是我们确知∶她没有逃避她的命运,她勇敢的面对人生。

在我看来,三毛是个极端善良的人,她富爱心,又有正义感,对万事万物都感兴趣,也都很热忱的去做。另一方面,她又是个做事果断、不易屈服的人,不管周遭环境多么复杂,她都尽力化为简单,她不让命运击倒,凡是她下决心要做的事,再艰难,她都要做到。

写作,是人生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而已。坚持看守个人文字上的简单和朴素,欣赏以一支笔,只做生活的见证者。绝对不敢诠释人生,让故事多留余地,请读者再去创造,而且,一向不用难字。不用难字这一点,必须另有说明,因为不大会用,真的。

马的形体,织著雄壮、神秘又同时清朗的生命之极美。而且,他的出现是有背景做衬的。

我有许多匹好马,是一个高原牧场的主人。至于自己,那匹只属于我的爱马,一生都在的。常常,骑著它,在无人的海边奔驰,马的毛色,即使在无星无月的夜里,也能发出一种沉潜又凝炼的闪光,是一匹神驹。我有一匹黑马,它的名字,叫做——源。

那个擦亮了我的眼睛,打开了我的道路,在我已经自愿淹没的少年时代拉了我一把的恩师,今生今世原已不盼再见,只因在他的面前,一切有形的都无法回报,我也失去了语言。受教于顾福生老师之前,已在家中关了三年多,外界如何的春去秋来,在我,已是全然不想知觉了。

对于这样一个少年,顾福生说话的口吻总也是尊重,总也是商量。即使是要给我改航道,用颜色来吸引我的兴趣,他顺口说匣来都是温柔。那时候中国的古典小说、旧俄作家、一般性的世界名著我已看了一些,可是捧回去的那些杂志却还是看痴了去。

波特莱尔来了,卡缪出现了。里尔克是谁?横光利一又是谁?什么叫自然主义?什么是意识流?奥德赛的故事一讲千年,卡夫卡的城堡里有什么藏著?D。H。劳伦斯、爱伦坡、芥川龙之介、富田藏雄、康明斯、惠特曼━━他们排山倒海的向我噬了上来。也是在那狂风巨浪的冲击里,我看到陈映真写的《我的弟弟康雄》。在那几天生吞活剥的急切求知里,我将自己累得虚脱,而我的心,我的欢喜,我的兴奋,是胀饱了风的帆船━━原来我不寂寞,世上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灵魂啊!

再见顾福生的时候,我说了又说,讲了又讲,问了又问,完全换了一个人。老师靠在椅子上微笑望著我,眼里露出了欣喜。他不说一句话,可是我是懂的,虽然年少,我是懂了,生命的共鸣、沟通,不是只有他的画,更是他借给我的书。

《现代文学》刊出我的短文过了一阵,我一个人又在松江路的附近的大水泥筒裹钻出钻进的玩。空寂的斜阳荒草边,远远有个人向我的方向悠悠闲闲的晃了过来,我静静的站著看了一下,那人不是白先勇吗?确定来的人是他,转身就跑,他跟本不认识我的,我却一直跑到家里,跑进自己的房间里,砰一下把门关上了。背靠著门,心还在狂跳。“差点碰上白先勇,散步的时候━━”在画室里我跟顾福生说。“后来呢?”“逃走了!吓都吓死了!不敢招呼。”“你不觉得交些朋友也是很好的事情?”老师问说。他这一问,我又畏缩了。没有朋友,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是我的老师和我的书。

惊觉自己也是女孩子,我羞怯的向母亲要打扮。母亲带著姊姊和我去定做皮鞋,姊姊选了黑漆皮的,我摸著一张淡玫瑰红的软皮爱不释手。没有路走的人本来是不需鞋子的,穿上新鞋,每走一步都是疼痛,可是我近乎欣悦的不肯脱下它。

《现代文学》作品的刊出,是顾福生和白先勇的帮助,不能算是投稿。我又幻想了一个爱情故事,一生中唯一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悄悄试投《中央日报》,过不久,也刊了出来。没敢拿给老师看,那么样的年纪居然去写了一场恋爱,总是使人羞涩。在家里,我跟大家一起吃饭,也会跟弟弟惊天动地的打架了。可是我仍很少出门,每周的外出,仍是去泰安街,在那儿,我也是安全的。

这长长的路,终于是一个人走了。一盏盏亮起来的街灯的后面,什么都仍是朦胧,只有我自己的足音,单单调调的回响在好似已经真空的宇宙里。那艘叫做什么“越南号”的大轮船,飘走了当年的我━━那个居住在一颗小小的行星上的我,曾经视为珍宝的唯一的玫瑰。他是这样远走的,受恩的人,没有说匣一句感谢的话。

过不久,恩师顾福生将我的文章转到白先勇那儿去,平平淡淡的交给了他,说是∶“有一个怪怪的学生,在跟我学画,你看看她的文字。”这经过,是上星期白先勇才对我说的。我的文章,上了《现代文学》。对别人,这是一件小事,对当年的我,却无意间种下了一生执著写作的那颗种子。刊了文章,并没有去认白先勇,那时候,比邻却天涯,我不敢自动找他说话,告诉他,写那篇《惑》的人,就是黄昏里的我。恩师离开台湾的时候,我去送,因为情怯,去时顾福生老师已经走了,留下的白先勇,终于面对面的打了一个招呼。

我也跟著白先勇的文章长大,爱他文字中每一个、每一种梦境下活彤生的人物,爱那一场场繁华落尽之后的曲终人散,更迷惑他文字里那份超越了一般时空的极致的艳美。这半生,承恩的人很多,顾福生是一个转折点,改变了我的少年时代。白先勇,又无意间拉了我很重要的一把。直到现在,对每一位受恩的人,都记在心中,默默祝福。

三十年前与白先勇结缘,三十年后的今天,多少沧海桑田都成了过去,回想起来,怎么就只那一树盛开的芙蓉花,明亮亮的开在一个七岁小孩子的眼前。

十四年的岁月恍如一梦,十四年来,只回过三次娘家的我,对于国外的种种假想的娘家,都能说匣一些经过来。而我的心,仍是柔软,回到真正的娘家来,是什么滋味,还是不要细细分析和品味吧!这仍是我心深处不能碰触的一环,碰了我会痛,即使在幸福中,我仍有哀愁。在妈妈的荫庇下,我没有了年龄,也丧失了保护自己的能力,毕竟这份情,这份母爱,这份家的安全,解除了我一切对外及对己的防卫。有时候,人生不要那么多情反倒没有牵绊,没有苦痛,可是对著我的亲人,我却是情不自禁

本是畸零人,偶回娘家,滋味是那么复杂。掷笔叹息,不再说什么心里的感觉了。

有的时候,我们将物质的享受和自由的追寻混为一谈,我们反对极权便加强渲染那个不自由世界里物质的缺乏。却不知道,有许多人,为著一个光明而正确的理想,可以将生命也抛弃。物质的苦难和自由的丧失事实上是两回事,后者的被侵犯才是极可怕可悲的事情。

我并不是在跟你讲国家民族,我只跟你讲你自己,我们既然将自由当作比生命还要可贵的珍宝,那么请你不要姑息,不要愚昧,爱护这个宝贝,维护它,警惕自己,这样的东西,你不当心,别人便要将它毁灭了。

请你看这个人,看进这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看出他心里的渴望,看清楚兵个人血泪的遭遇,看明白他的语重心长,也看见他心底那一股如同狂流般的焦虑和得不到自由世界回乡的寂寞。

若说,一个作家的文字并不能代表他全部的自我,这是可以被接受的,可是我总认为君默的文字诚实而真挚,要他说说假话他好似不会,也写不来。君默的文笔非常流畅,一件件生活中的小事情经过他的眼睛与心灵之后,出来的都是哲学。文字中的君默是个满抱著悲天悯人的情怀的真人,他说得如此的不落痕迹,可说已是身教而不是言教的了,虽然他用的是一支笔。

总觉得君默对生命的看法仍是辛酸,虽然在他的文字和生活中对自由、对爱、对美有那么渴切的追求,可是他的笔下仍藏不住那一丝又一丝的无奈和妥协,每看出这些心情,我也是辛酸。毕竟,还是悲剧性的君默呵。

我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想一个愿望。并不是新年才有新希望,那是小学生过新年时,作文老师必给的题目。过年不写一年的计划,那样总觉得好似该说的话没有说。一年一次的功课,反复的写,成了惯性,人便这么长大了,倒也是好容易的事情。

作文薄上的人生,甲乙丙丁都不要太认真,如果今年立的志向微小而真诚,老师批个丙,明年的本子上还有机会立志做医生或科学家,那个甲,总也还是会来的。

许多年的作文簿上,立的志向大半为了讨好老师。这当然是欺人,却没有法子自欺。
其实,一生的兴趣极多极广,真正细算起来,总也是读书又读书。当年逃学也不是为了别的,逃学为了是去读书。

好字触目,却不惊心。我喜欢,将读书当作永远的追求,甘心情愿将余生的岁月,交给书本。如果因为看书隐居,而丧失了一般酬答的朋友,同时显得不通人情,失却了礼貌,那也无可奈何,而且不悔。

愿意因此失去世间其他的娱乐和他人眼中的繁华,只因能力有限,时间不能再分给别的经营,只为架上的书越来越多。

我的所得,衣食住行上可以清淡,书本里不能谈节俭。我的分分秒秒吝于分给他人,却乐于花费在阅读。这是我的自私和浪费,而且没有解释,不但没有解释,甚且心安理得。

我不刻意去读书,在这件事上其实也不可经营。书本里,我也不过是在游玩。书里去处多,一个大观园,到现在没有游尽,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地方要去。

念书不为任何人,包括食谱在内。念书只为自己高兴。可是我也不是刻意去念书的,刻意的东西,就连风景都得寻寻切切,寻找的东西,往往一定找不到,却很累人。

有时候,深夜入书,蓦然回首━━咦,那人不是正在灯火阑珊处吗?并没有找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怎么已然躲在人的背后,好叫人一场惊喜。迷藏捉到这个地步,也不知捉的是谁,躲的又是谁,境由心生,境却不由书灭,黄梁一梦,窗坍东方又大白,世上一日,书中千年,但觉天人合一,物我两忘,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心里那个敲个不停的人情、使命、时间和责任并没有释放我,人的一生为这个人活,又为那个人活,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的兴趣活一次?什么时候?难道要等死了才行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不太向人借书回家。借的书是来宾,唯恐招待不周,看来看去就是一本纸,小心翼翼翻完它,仍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不能入化境。

也不喜欢人向我借书。每得好书,一次购买十本,有求借者,赠书一本,宾主欢喜。我的书和牙刷都不出借,实在强求,给人牙刷。人说冽万里路读万卷书,偏要二分。其实行路时更可兼读书,候机室里看一本阿嘉莎。克利丝蒂,时光飞逝。

看书有时只进入里面的世界去游玩一百一千场也是不够的。古人那么说,自己不一定完全没有意见,万一真正绝妙好文,又哪忍得住不去赞叹。这种时候,偏偏手痒,定要给书上批注批注。如果是在图书馆里,自然不能在书上乱写,看毕出来,散步透气去时,每每心有余恨。

属于自己的书,便可以与作者自由说话。书本上,可圈、可点、可删,又可在页上写出自己看法。有时说得痴迷,一本书成了三本书,有作者,有金圣叹,还有我的噜嗦。这种划破时空的神交,人,只有请来灵魂交谈时可以相比。

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许多看过的书籍都成过眼烟云,不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的,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然也可能显露在生活和文字中。常听人随口说,拓芜的白话写得顺口,天文天心丁亚民只是才情,却没有人平心静气的想一想,这一群群文字工作者,私底下念了多少本书。天下万事的成就,都不是偶然,当然,读书之外,那份生来的敏锐和直觉却是天生的,强求不得,苦读亦不得。

念书人,在某种场合看上去木讷,那是无可奈何,如果满座衣冠谈的尽是声色犬马升官发财,叫那个人如何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实一般通俗小说里,说的也不过是酒色财气,并不需要超尘。但是通俗之艳美,通俗之极深刻饭局上能够品尝出味道来的恐怕只是粘滴滴的鱼翅。

书到无穷处,坐看云起时,好一轮红太阳破空而出,光芒四射,前途一片光明,彼岸便是此身

我的人生也不刻意,一切顺其自然。说宿命,太悲观了,说是大自然的定律比较好。老子里有一句话∶“万物作焉而不辞”,天地万物都循著自然运作而不推辞。我是个自然主义者,一切发生的事都是合乎自然的定律的。顺其自然,没有意外。过去我随缘,但现在比较入世,喜欢广结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