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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别

在病房里最大的感受不是气味和声音,而是深入骨髓的无助。监视仪不断的报警声和爷爷颤抖的心电图像永不停息的敲击,直到发条走完,一切归于寂静。


二零一六年十月三十日九时五十分许,爷爷的旅途在病床上走到了尽头,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孙媳妇和四世同堂,甚至都没能认出我,意识清醒地跟我说句话。我不知道该做什么,看着监视器里没有了呼吸和心跳,感觉特别不真实。几个月前还跟我们一起吃饭喝酒的爷爷,忽然去了另外的地方。

我知道春夏秋冬和阴晴圆缺,也知道生老病死和轮回循环。但是站在病房中病床前,看着呼吸急促的爷爷,除了盯着监视器上闪烁着的数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于我,再也无法给予;于他,再也无法接受。从高铁站赶往医院的路上,的士司机说原先的两座旧桥都被拆了,要年底才能复建完成。两座旧桥的名字也许会留下,但是它们已是不存在了,曾经的存在也不存在了。

奶奶信佛,今早我去敬菩萨时许下的愿望,可能还没来得及传达过去便已失去了意义。我看着爷爷曾经住过的房间,试图去寻找过往快乐与痛苦的痕迹,但现在看来都已不重要了。爷爷离开家住进医院的一个月时间,在病床上的努力和挣扎终于可以停歇了,毕竟面对死亡,每个人都只能独自上场。因为『生』的欲望,『死』往往变得艰难、痛苦与漫长。

最后的日子里,爷爷大约已无法说完整的话。情况好转时的喜悦与恶化时的痛苦,都只能通过眼神来传递了,直到有一天最后的一扇窗户也被关上,光越来越暗淡,接着,便被无尽的黑暗笼罩。我们再努力去呼喊,爷爷也只有条件反射的反应了。

爷爷心跳骤然加快我便有了不好的预感,随后各项生命指标便开始断崖式下跌,从心跳到血压再到呼吸。虽然在医生的抢救和药物的支持下从悬崖边爬了上来,但终究回天乏术。我出生时爷爷大约已开始了退休生活,虽然聚少离多,但他依然在以他的方式跟我同行。现在他停下来了,他喜爱的象棋与麻将,他晒着太阳摘过的豆芽和豆角,他抽的烟戒的烟与喝的酒,都在那一瞬间消散了。

当我们不知道终点何在时,我们就不能真正了解和理解过程是什么;但等到达终点,这过程又已经结束了。也许只有先知才能预先站在终点说话。 — 止庵《惜别》

正因为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所以总会觉得黑暗过去之后便是光明,但令人绝望的是,这仅有的光明,也只是让黑暗更黑一些罢了。爷爷最后走得安详,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已无力挣扎,便不再挣扎了。我倒是希望爷爷真的解脱了,毕竟就我看来,最后的日子里,剩下的只有煎熬折磨了。

医院报『病危』之后,前些天爷爷的眼睛竟恢复了神采,像小孩子般滴溜溜转,似乎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也许是『回光返照』吧。我不忍心看,我总觉得不去看,火焰便不会熄灭。爸爸说,爷爷之前迷迷糊糊提起要回家、下雨了收衣服和见到了他的爸爸妈妈,虽说是封建迷信,但怕是已经在经历常说的临终前『过电影』的阶段了。

不知道爷爷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我看到越发驼背的奶奶、穿上白衣服的父亲和一直坚强却忍不住留下泪水的姑妈,对生活和生命本身有了更真切的认识。

生命只有一次,很多时候一旦错过,便再无相逢之时。有什么想做的事儿就去做,有什么喜欢的人就去爱,有什么未完成的梦想就去追逐。但归根结底,健康最重要,牙缝里省不出钱,睡眠也不是无息贷款。